车里的微光

刚到虹桥

下了飞机，我沿着通往停车场的道路走去，同时打开手机叫网约车。每次在机场叫车，貌似都需要跟司机沟通一番确认上车地点，软件的上车指引貌似只是一纸友好但过期的提示，并不具备实际参考价值。没过多久就有司机接单，很快一个电话打来，司机让我到另一层等他，我毫不犹豫地答应，径直朝向约定地点走去。当车到达，我把行李放入后备箱，像往常一样打开后座门坐了上去。

“师傅，不走高速哈，其他随意”，我说。

“好的，这一路没有高速，只有些高架”，他回答，“如果你在浦东叫车，那边可能有”。

“浦东啊，我前几个月来过一次，当时是从浦东机场出发的，那边可远了”，我抱怨道，“后来，我都注意选到虹桥机场了”。

我沉默了一会，继续说道：“浦东的客流是不是比虹桥少一些，毕竟远离中心市区嘛”。

“其实也不少，我们也能接到不少单。那边虽然远，但我更愿意接，赚的会更多一些”。

“是的，路途远价格就会高些”，想着师傅这么晚接我的单，于是我鼓励到：“师傅，你这么晚还跑车，家人肯定也挺心疼你吧”。

“就我一个人在这边，家人都在老家呢。对了，等你回去的时候可要注意，从哪个机场出发，别走错了，不然可就麻烦了”。

“好的”。

激烈的竞争

平时外出，我都会主动给家里报平安。在给家人回复完消息后，我又主动与师傅搭话：“上海的高架桥挺多呢，还有地道，车开着也不会堵吧，感觉比北京要好很多，经济也比北京有活力”。

“是啊，这里的路，建设的很好，到哪都方便”，他说道，“北京是首都嘛，上海还是比较多搞经济的人儿。但是啊，这两年也没以前好了啊。社会上那么多公司，又是裁员又是降工资的。就拿我们自己说，这半年赚到的也比原来少了很多”。

我说：“确实，我也有听说，好像滴滴提升了不少抽成比例吧？”

“是的，比如平常你付 100 块钱的单，我们能拿到 80 块，今年可能就只有 70 喽，尤其今年过完年之后，这不就是压榨我们司机嘛”，从话语中能听到师傅对现实的无奈，但他仍在坚持。

“经济不好，大家就都卷起来了，同行互相卷，平台卷司机”，由于聊的比较投机，我继续说到，“现在，不仅滴滴抽成，你们内部也有危机感吧。前段时间新闻不是提到萝卜快跑嘛，也会抢走大家一些饭碗吧”。

“是啊，那萝卜在武汉多火啊，抖音上天天刷到。不过说回来现在道路这么复杂，你说我们都开不明白，他机器还能开明白咯”，师傅继续说道，“你看新闻不是也说两个萝卜在转弯的时候互相卡住了嘛，一动不动，给路上堵得哦。“

师傅继续，“人还能听交警的话，那萝卜哪会听啊？路上要都是萝卜，那得乱套了。我看啊不太行，这开车还是需要人”。

电车与保险

“但现在电车真的很便宜，你觉得呢”，师傅谈兴正浓，开始饶有兴趣地给我介绍车市行情：“你看前阵子，比亚迪那车一出降价消息，价格就低了不少！依我看，其他车企啊都得跟着降。电车以后肯定会越来越便宜，大家都能买得起车”。

我突然有个疑问，便向师傅问道，”师傅，你说这路上跑的有多少是新能源车呢？”

“一百辆里，至少得有五、六十辆吧”。

“那还挺多的。北京虽然也有新能源车，倒没这么多。可能因为天气冷吧，电池不经扛？”

“是的，天气冷，电池掉电起来非常快，电车还是南方多些“。

我继续追问师傅：“话说，电车你考虑过蔚小理吗？相比比亚迪，他们的车型应该会更便宜些吧，性价比更高？”

“比亚迪也不贵呢，而且质量多好呀。你看这次他们降价，又便宜了不少“，说到这，师傅扭了下身子，继续说道，“要说贵啊，还得是保险”。

“我之前倒是有了解过，好像是因为新能源车更容易出事故，再加上发展起来时间还太短，所以保险定价也比较困难？”

“事故确实多，发生得也快啊。就像上一次我在路上开车，眼看着前方一辆车冒烟了，就开一会到跟前的功夫，那车已经全部烧起来了，你说这多严重啊！”

我紧握着收集，听着师傅的描述，仿佛能看到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在眼前一幕幕上演。

师傅似乎还有很多经验继续分享，“不仅是容易着火，平时啊你一个不注意，保费都会往上涨点。我去年续保费用涨了 20%，当时业务员也很纳闷，后面一查发现是违章、扣分啊这些，影响最终的价格”。

“但这保费啊，就算再涨也得买呀。这年头，你要不上保险，哪敢开车往路上跑啊。万一撞到人，误工费、住院费、治疗费这些各种算在一起，哪赔的起啊“，他说着说着有些激动，”你知道我们最怕什么吗？”

我摇摇头，表示不知道。

“最怕那些跟你耗着的。遇到个事故，就算不是你的责任，人家是弱势群体，你都得搭进去好些时间和精力，还有赔偿。就说去年那会吧，我的车直接被交警扣押了一周多”。

我问道，“你当时遇到什么事了吗？”

师傅说：“当时在小区里，我开的很慢，突然不知道从哪个缝里窜出一辆电瓶车，‘咣’地一下撞到我车上。你说明明是他没看路撞上来，检查后也没发现什么大问题，但他就是躺着不肯走。最后没办法，我只能报警。警察来了后，了解了一下情况，直接把我车拖走。后面赔了钱，才把我的车拿回来。”

我又疑惑道，“按理说，这事故也不是你的责任啊，为什么交警要扣你的车？”

“不管谁的问题，你们之间没有协商好，交警就会先把车拖走，权当个抵押物吧”，他带着些许抱怨的语气说道，“必须等到双方协商好签完字，才能把车拿走。要是没法达成协议，对方还可以让你的车继续往后拖个十天八天的。车扣一天，我就少赚一天的钱，我在上海也要生活下去啊。你说，我哪拖得起呀？”

我安慰道：“有人就故意碰瓷，没事也说有事”。

“是啊，但你保不准会遇到什么样的人。现在买保险了，遇到事故就交给保险公司去处理了”，他说道。

她还在坚持

“还好有保险”，我感慨道。

“有了保险，也没太多改善啊，一样攒不下钱”，师傅感慨道，“你就说，我这一年跑车下来，也能赚个十几万不少了，要是在老家干活，一个月也就三四千，但还是攒不到钱啊”。

此时，路程已经好一会了，窗外的风景在多个高架桥和隧地道之间切换，一会明亮，一会阴暗，快速切换的光景让我时而可以放空发呆，给大脑一阵小憩。

车辆向前，貌似不再有地道了，具有经典上海街景的马路映入眼帘，两边整齐排列精致且小巧的楼房，在外饰灯光的映衬下还挺好看。即便如此，我还是感觉有些不对，说不上哪来的一股隐隐压抑感，突然，我想到，是对师傅印象的那种忸怩与割裂感，对的，就是这种不太真实的割裂感。

一个深夜这么努力跑车赚钱的师傅，对乘客出行给出热心建议，对新能源车行业也有自己的学习与了解，对激烈的市场和经济不好的大环境有所提防，同时还不忘配置保险保障家庭，怎么还会感慨攒不到钱呢。他的热情、努力与那份真实感，怎么都让我无法将他与那种赚到钱就去大手大脚消费、月光的人联系在一起。我心里犯着嘀咕， 而此刻，师傅开始主动搭话。

“我平时除了睡觉、跑车，也没啥开销，赚到的钱都往家里寄。你知道，我 88 年的，活到现在这个岁数，养家糊口啊开销很大，我这生活啊已经不是为自己而活了“。

我突然明白，原来师傅的钱都用在了家人身上，那确实花钱。还记得同事经常说，养娃就是个无底洞，师傅将花销都花在了孩子身上，那想必也是幸福的烦恼吧，我一阵释然。

师傅继续说道：“上有老下有小的，今天女儿要上个补习班，明天儿子要去学个兴趣课程，到处都花钱，就跟流水一样”。

我轻松应答道：“是啊，养孩子嘛，为了孩子定位茁壮成长，还有上学，都很花钱的”。

师傅继续：“小时候，我就在读书上吃过亏，现在不想他们再吃亏了，我多跑车，让他们可以多学一些吧”。

“可怜天下父母心啊，孩子长大后会明白你的好的”，我说道。

“倒不奢求他们将来如何回报我们，现在社会上那么多不孝顺的新闻，见怪不怪了。为他们付出了这么多，要真等我老了，他们不管我了，我也不能怎么办”，师傅补充道。

“是啊，这就是单纯的付出与爱，是不求回报的”，此刻的我由于对亲子教育没有太多经验，也不太想聊，于是借着上有老下有小的话题，我开始向「上有老」延伸，但没想到接下来引出了非常沉重的话题。

我对师傅说道，”孩子嘛，至少还有个盼头，就是不求他们孝顺回报，但这么一天天看着他们长大，也算有所慰藉。但是家里的老人啊，这事就不那么好处理了“。

听了我的话，师傅似乎没有那么主动想接话，由于我对父母养老这个话题也很敏感，所以每当有机会，我都会拉着人一起聊聊，于是我继续说下去，”父母啊随着年龄增长，不管是生病还是养老陪护，都需要花精力、花钱，有的时候这些事情才让人烦恼“。

师傅向前挺了挺身子，然后回复到，“可不是嘛，父母这一病，不停地吃药、治疗，每个月那么多钱，压力很大“。

师傅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，他紧紧握住方向盘，一字一句的吐露着：“我妈每天都在吃药，每个月花很多钱在买药上，但依旧在病痛中度过，已经很久了。花费这么多，但还是没法好，而我们也不能多做些什么，除了多赚些钱“。

“她得了癌症，熬到现在有三年了”，他补充道。

我的转过头，看着窗外快速略过的夜景，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，但师傅的话语却像一根针，深深地刺入我心底。昏暗的夜晚，只能靠着不断来往的车辆折射的灯光，隐约看到师傅的身影，此刻，我透过后视镜扫了师傅几眼，发现他的眼眶已有些湿润，闪着微光。此刻，我想安慰他，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。

尽力而为

只见师傅眼眶越来越红，他深吸一口气，仿佛在平复自己的情绪，然后继续说道：”你说做子女的哪能不管呢，但这三年来，不停地检查、更换治疗方案、换药治疗，花了很多，她每次忍着病痛的样子，让我看到真是如刀割一样。但我们已经尽力了“。

“是啊”，我憋出两个字回应师傅。

师傅继续说道：“我们家，我到上海来赚得多些，我爸在家打工，我老婆也在家打工，为了孩子和我妈，不停地攒钱，又哗哗的花出去，你说哪攒的下钱呐”。

“三年前她刚确诊癌症，当时每个月的钱还少些，但每隔两个月旧的检查一次，一次六七千，还要不断地买药。刚开始药便宜，后来药不管用了，医生就让我们换药吃，不断的换药，价格也不断上涨。上个月医生又跟我说之前的药不管用了，要换另一种药试试，一个月一两万。药越来越贵，也得继续吃着啊，她治疗着痛苦，但治不好，我们也难受。“

这时我想起了医保，于是忙问师傅：“你妈有买医保或者农村保险之类的东西吗，那个应该可以分担一些支出费用？”

“买啦。早几年，有个上门卖保险的，当时就给他们买了，赔了七八万吧，但要早知道，当时就该多买些，那样可以赔得更多。医保嘛，期初还能报一些，但后来不断加药、换药，那些进口药都不在里面，是不能报销的”，师傅一口气说了很多，但明显还没说完，他清了清嗓子，继续说道：“我妈是真遭罪，就这么一直扛着，扛了三年了，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了。我们真的尽力了”。

看到师傅的眼眶明显有些红润，我平静的说道：“你尽力了”，我不知道自己的表述是否恰当，于是停顿了一会，才继续说道：“可能努力改变不了结果，但至少让自己不留遗憾吧”。

”你说尽孝吧，我们也一直在努力，但就没个希望。过个一阵，就听到医生说这个药效没啥效果了，需要换新的药。你说就我们县城，大家都是一个月三四千的收入，我在上海还能赚不少钱，这要换其他家里可能早就放弃了“，师傅的声音开始颤抖，”我朋友经常说我太拼了，为了父母，为了孩子，我也得继续拼搏啊！”

“尽力而为，不留遗憾”，我说道。

“生活就是这样啊，但不还得继续努力嘛，总不能就这么放弃了。我妈都那么坚强，我也要继续努力。话说回来，我还是挺喜欢上海的，我能在这赚不少，让他们活的好些……”

车快到酒店了，司机放慢了开车速度，直到把车停在酒店大厅旁。他还在说，似乎没有喊我下车的意思，我也就继续听着。

“还是要买保险啊，有机会多了解些，这还是很有用的”，“多谢师傅，加油！”

这是我跟师傅最后的对话，此后我便下车，径直走向酒店。师傅也开车离去，继续他的人生旅程。放下行李后，我直奔健身房。跑了半小时步，我的心情好似才没有那么堵了，多亏运动帮我发泄一番。

尾声

就是这么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打车经历，两个青年相互交换了各自生活中一个又一个的故事，这是每个普通人都会遇到的日常，也是每个普通家庭都可能会面对的生活难题。

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再为自己而活，但我仍能感受出，他对自己奋斗目标的在意与上心，对平淡、幸福生活的向往。我跟师傅这辈子可能也不再会有机会见面，不知道他的家庭生活未来会去向何方，他的母亲病情会如何发展，他的两个孩子长大会做什么工作。

但我想，我应早已知道这些答案。这样一个个真实而努力的身影，每天都在我们周围发生，他正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的缩影。

为了赚钱补贴家用深夜跑滴滴的司机；

不论刮风下雨仍坚守岗位的建设工人；

牺牲自己睡眠坚守夜班以保障城市基本运转的服务人员；

起个大早为了路面清洁的环卫工人；

精心备菜在食堂为大家准备放心食物的厨师；

以及，每一个为生活努力的你我。

为每一个认真生活、奋斗拼搏的身影加油，愿每一个像他般努力、坚持且热爱生活的人，都能幸福。